“潮汕人很想看到自己的东西”:潮语电影这十年

正月初三,夜幕降临的汕头市濠江区东湖村,鞭炮声愈发密集,五颜六色的烟花时不时划过夜空,点亮祠堂屋脊檐角琳琅满目的嵌瓷。村民里三层外三层挤在广场戏台前,观看村里自己的春节晚会。

由于2025年央视春晚演出了《潮起舞英歌》,村民们也会聊起。他们乐于向初来乍到的朋友解释,“中华战歌”英歌舞其实是潮汕游神队伍中的一部分,舞者们扮演的是《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他们好奇的是,舞台上的英歌舞为什么没有手持蛇的领舞“时迁”。

热闹的“村晚”结束后,戏台上竖起了一块大幕布。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戏台、旁边连着的多功能会议厅、海员俱乐部等广场周围的建筑摇身一变,成为“新春观潮”的活动场地。入夜,村民和来访者坐在戏台前的红色条凳上,并肩欣赏潮汕人“自己的电影”:在英歌舞火遍全网前就聚焦这一潮汕传统艺术的动画短片《英歌》、叙事风格很像《中国奇谭》的动画短片《河神之鼓》、因剧情中有元宵场景而十分应景的潮剧电影《荔镜记》……

2025年“新春观潮”在汕头东湖村的户外放映活动。©️观潮KwanTeo丨图

细数起来,潮汕电影已有百年历史。潮汕人在中国电影史的开篇就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比如“中国电影之父”郑正秋和“中国现实主义电影奠基人”、《渔光曲》的导演蔡楚生。1960年代,潮剧电影通过香港流向东南亚,掀起观影热潮,最火的时候,中国驻东南亚各国大使馆都曾必备一部《荔镜记》。2018年,导演蓝鸿春以其第一部长片《爸,我一定行的》证明了潮汕方言电影的市场价值:该片累计票房达四千多万元,94%的票房来自广东省,其中汕头、揭阳、潮州等平时在全国票房占比中不超过2%的地级市加起来贡献了超40%的份额。

电影《爸,我一定行的》(2018年)中的潮汕英歌舞场景。资料图

“观潮KwanTeo”于2015年成立,是扎根潮汕的非营利文化事业,致力于收集、研究、分享和创作“潮汕电影”。“观潮”一年举办两次,“新春观潮”面向大众,“盛夏观潮”面向专业观众和创作者。

活动每年都会更换举办地点,遍及潮汕各地。1991年,汕头市被拆分为汕头、揭阳、潮州三个地级市,如今人们所说的“潮汕”便是这三个市组成的地区。与此同时,“潮汕”也是一个人文地理概念,历史上它曾有过不同的名称(老派的潮汕裔海外华人至今仍以“潮州人”自居),地域幅员也有盈缩。韩江、榕江和练江自西北向东南奔流入海,在河谷和河口冲积成大大小小的平原,也造就了潮汕人颗粒度极高的身份认同。在这里,人们会很自然地告诉你自己是“澄海人”“樟林人”“练江人”,用宗族、信仰的神明、口音甚至是做肠粉加什么料来锚定自己的位置。

2025年“观潮”在东湖村落地。村史记载,东湖已有800年以上的历史,至清代已发展为杂姓村。目前村里有27个姓氏,常住人口6000人,海外侨胞1.3万人,与潮汕地区更常见的单姓村相比更加包容和开放。

十年过去,“新春观潮”已经成为潮汕文艺青年每年的春节仪式之一,潮汕地区以外的参与者也越来越多。

弄出一个电影放映会

2025年春节,汕头东湖村。©️观潮KwanTeo丨图

陈功铭和陈柏麒是“观潮”的联合创始人。他们在汕头读高中时认识,在大学期间成为志同道合的伙伴。

2012年寒假,陈功铭给陈柏麒看了学长温仕培的毕业作品。陈柏麒大为震撼——那部短片的取景地是澄海一家已经拆除的老电影院,那曾是他童年时重要的玩乐地。片中讲述了三个澄海大学生的故事,“我对那个环境特别熟悉,但里面讲普通话又拉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距离出来,为什么不能讲潮汕话?”陈柏麒回忆。

当陈柏麒带着一丝羞赧提到《鮀·恋》时,陈功铭忍不住笑出声来。“鮀”,意指鮀城,也就是汕头,电影中,一对青梅竹马的男女高考后分隔两地,相爱却又分离。陈柏麒和陈功铭对它的描述很一致:“很烂的现象级潮汕电影。”据陈柏麒回忆,《鮀·恋》在广东高校巡回展映时一票难求,他特地求深圳大学的朋友帮他排队抢了一张票。在深大的大礼堂,大家一边看“化着巨浓的妆”的主演讲着矫揉造作的台词,一边哈哈大笑。陈功铭分析了这部电影在当时引起轰动的原因:潮汕人很想看到自己的东西,讲述潮汕故事的电影太稀少了。有影评称,《鮀·恋》“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潮汕电影”。

无论如何,陈柏麒通过这些作品慢慢积攒了自己对“何为潮汕电影”的感觉和想法,陈功铭则注意到,很多厉害的电影创作者都不是从电影学院出来的,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在热爱的驱动下自学拍电影。“我们是1990年代之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我们的选择相对上一辈来说变多了。(拍片的)兴趣已经成为一个可以‘站立’的地方,它的群体已超乎想象。”

很大程度上来说,他们创办“观潮”是为了给周围在拍片的朋友一个展示作品的平台。“从拍毕业作品开始,我们的作品从来没有被合适地观看过,它们不是在学校的礼堂里放,就是在家里的电视上放,”陈功铭说,“可以想象,如果在家里的电视上放一个比较艺术向的作品,爸爸妈妈看一会儿就会刷手机。但当他们走进电影院,看到自己的孩子在台前做映后谈,还得到了不错的反响,就会意识到他们的孩子还不赖。”陈功铭记得,有一年一位导演带了自己的妈妈来参加“观潮”,妈妈看完电影泪洒现场,说我终于知道我的孩子去香港读电影专业到底学了什么。

既非电影科班出身,又对怎么办影展毫无概念,陈功铭和陈柏麒摸着石头过河,一步步蹚出“观潮”的轮廓。他们或许不知道“真正的”影展是怎样的,但他们知道他们不想要怎样的影展:他们不想做一个给好片子颁奖的影展,而是希望展示能引起潮汕观众共鸣、引发新的思考,甚至挑战既有认知的片子。讨论生育、女性成长等话题的影片和讨论环保问题的影片都曾被集中带到“观潮”现场。无论影片是否有潮汕元素,它一定在某个方面能够回应潮汕人的生命经验。“盛夏观潮2024”期间,纪录片《神人之家》令观众们印象深刻。导演卢盈良以神明的信仰文化为叙事轴线,展现了他与家人的情感羁绊。在同样有着浓厚民间信仰基础的潮汕,这个台湾故事与观众毫无隔阂。

他们也不想做一个只是让观众坐在一起看电影的影展。陈柏麒用一句“暴论”解释他们在选片时的一个重要考量维度:“导演或主创必须来现场,我们才会选择这个片子,不然再好的电影(在影展上看)跟在家看没有太大区别。”

“新春观潮2025”只有一个晚上在电影院安排了短片集锦放映,和常规影展相比,它更像是一个文化旅行团。正月初四至初六,近两百名“观潮”团友来东湖村听故事会、参加工作坊、吃席、走访考察、看户外电影、参加深夜音乐派对。声音艺术家胡茂帆受邀将驻地项目“为家回响”带到东湖村,并在深夜音乐会上展示了他研习民间音乐的多年成果——用广东海陆丰福佬话创作的歌曲。第一次参加“观潮”,胡茂帆笑称自己是“精神潮汕人”;对网络上“海陆丰是否属于潮汕”的争论嗤之以鼻。他用“蚯蚓”形容他眼中的“观潮”:像蚯蚓一样松动这片文化土壤,为创作之花盛开埋下希望。

从最初给家人看,到给圈内的朋友看,再到给对潮汕文化感兴趣的陌生人看……“新春观潮2025”的主题是“为家”,陈柏麒是这样理解的:“我们始终觉得,潮汕有一些经验——我可能有点大言不惭——也许能够给找不到家在何处,或者找不到自己应该往哪里走的朋友一点启发。”

造浪

汕头东湖村“好望角”。©️观潮KwanTeo05

举办到第三届时,陈功铭明显感觉到,“观潮”成为了一个潮汕地区的电影交流平台,如磁铁般吸引着创作同好。

2015年,当时还是一名记者的蔡杰听说了“观潮”,觉得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潮汕电影展”很有趣,去报道了展映纪录片《潮州热》。很快,蔡杰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两位“观潮”创始人,受邀在“新春观潮2017”与观众交流自己的短片《归省》。陈柏麒得知蔡杰有拍摄长片的计划,与他一直保持着联系,提供必要的帮助。蔡杰的首部剧情长片《人海同游》获得奈良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大奖,入围釜山、鹿特丹、哥德堡、香港、台北、平遥等19个国际影展主竞赛单元。2024年7月,蔡杰带着《人海同游》来到“盛夏观潮”;同年8月,该片在全国公映。

从“观潮”走向更广阔舞台的还有蓝灿昭。陈功铭和陈柏麒刚认识他时,他还是一个“拿着手机和DV机拍广州的流浪创作者”,号称“一个人投了两百多个世界各地的电影节”。陈功铭和陈柏麒意识到这是个有想法、有能力的创作者,邀请他来2019年“创作者沙龙”分享作品与拍摄经验。蓝灿昭通过那次活动结识了马来西亚资深影视制片人胡禄丰,后者成为他参加国际电影赛事的重要助力。2024年,蓝灿昭斩获柏林电影节“水晶熊”奖。陈功铭用与有荣焉的语气谈到蓝灿昭兑现了他在2019年许下的宏愿——30岁之前一定要进三大电影节。

凭借积累的影响力,“观潮”一点点成长为潮汕地区年轻创作者的一个支持网络。陈功铭和陈柏麒发现,他们在做越来越多牵线搭桥的工作,“观潮”的社媒账号会不定期推送剧组组讯,招募演员、组员乃至赞助。这个剧组缺一个演员,那个剧组需要某个拍摄器材,诸如此类的小小诉求大多能通过“观潮”解决。在此期间,陈功铭和陈柏麒自己也开始担任制片人、拍片,他们愈发感到,需要为潮汕地区电影教育的先天不足找到一种更有生产性的弥补形式。

2023年起,“观潮”将“创作者沙龙”拓展为“观潮实验室”,以双周工作坊的形式,在每年“盛夏观潮”期间邀请四组常驻导师和超过二十位飞行导师,为年轻创作者提供电影创作指导。过去两年,“观潮实验室”举办过剧本创作工作坊和影片剪辑工作坊,以年为周期形成创作闭环:学员先在剧本创作工作坊从头开始学习如何写剧本,写完剧本后花一年时间拍摄,然后在下一年的影片剪辑工作坊完善剪辑,做出成片。

有一件事对陈柏麒冲击很大。参加2023年剧本创作工作坊的共有12位学员,有次课间休息,陈柏麒问他们,谁有信心把自己正在写的这个剧本拍出来?其他11个人都在摇头,除了陆晓浩。陆晓浩曾找陈柏麒做制片,后者觉得自己能力有限,没有答应。到2024年初,陈柏麒突然觉得这件事应该做,“得有一个人走在前面,得有好的作品出来,而且是实实在在地拍一个真的会在电影院被大家看到的龙标片,给大家提供一个‘我们这样也可以’的案例和信心。”

由陆晓浩执导的剧情长片《夏日终曲》预计于2026年上映。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剧组的二十多名成员几乎都是“观潮实验室”的学员。

蔡杰目前在广州工作生活,知道他是潮汕导演的朋友对他说,你们潮汕近来还蛮多新导演在冒头的。他也发觉,潮汕年轻人突然间有很多表达欲,纷纷回到家乡拍片。

当潮汕电影人有更大的野心,希望将潮汕电影的影响力辐射到更大范围的观众,要怎么讲好潮汕故事呢?泰国电影《姥姥的外孙》给了蔡杰很大启发。作为一个潮州人,他在那部电影里看到了熟悉的家庭结构、传统观念,但让他感到耳目一新的,是电影在批判传统家庭对女性不公的同时,还找到了非常动人的情感表达。“之后有可能诞生类似的电影——既有潮汕本土的某些幽默、草根性或社会关系特征,又能让全中国或全世界的观众接受。”

电影《姥姥的外孙》(2024年)剧照。资料图

陈功铭在泰国认识了《姥姥的外孙》的导演帕特,这位潮汕裔华人导演告诉了他电影背后的趣事:因为在电影行业内根基尚浅,不被看好,他把《姥姥的外孙》当作自己的最后一部电影去拍,立誓不成功就回家继承玻璃厂。2024年8月,《姥姥的外孙》在中国上映,豆瓣上近29万人给这部电影打出了8.8的高分。

2019年,陈柏麒为深圳OCAT策划了“潮水流波:流动中的潮汕电影百年”展,系统性地梳理了潮汕电影的历史脉络。他意识到,他和他的伙伴们站在了这段历史的延长线上:蔡楚生那代潮汕电影人最早拍摄的是默片,到了有声电影时代改拍国语片;潮剧电影也只是戏曲电影的一个小小分支,尚不算是大众电影;而从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开始,潮汕人在潮汕取景,用潮汕话讲潮汕故事,这是中国电影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我们在创造历史。”他如此相信。

潮汕热

2025年,观潮十年乡村音乐会。飞行映画小灼丨摄©️观潮kwanteo

正月初五下午两点,考察团兵分两路,分别从东湖海员俱乐部和汕头海员俱乐部出发,开始“汕头海员之家巡礼”。《天津条约》签订后,汕头于1860年开埠,“海员”开始成为一种颇有吸引力的职业,汕头市及周边沿海村落几乎家家都有海员亲属。陈柏麒的五叔父一辈子都在“跑船”,他的故事已成为了家族传说:陈柏麒的曾祖母去世时,家里人24小时不间断地给在远洋的五叔父打电话,直到他所在的货柜船擦过日本海边界才接通。得知噩耗,他立刻下船上岸,乘快艇“杀”至天津港,再连换航班与陆路交通,竟不到12小时便赶回家参加葬礼。

海员四海为家,“海员之家”是为归家或停靠汕头港的海员提供临时落脚点的场所,后来以“海员俱乐部”的名字为人所知。葛洲海员俱乐部建于1970年代末,是中国第一座乡村自发筹建的海员俱乐部。当年导演严浩在葛洲村拍摄《似水流年》,整个剧组暂住于此。1996年,严浩凭借《太阳有耳》获得第46届柏林电影节最佳导演“银熊”奖,成为霍猛之前首位获此殊荣的中国导演。

严浩来参加“盛夏观潮2023”时曾告诉陈柏麒,当年选择在葛洲村取景是因为这里怪石嶙峋,气场特别。葛洲村位于临海丘陵地带,人们机智地发明了在石头上盖房子的方法。这里家家户户的山墙都格外高,据说是为了方便渡海而来的旅人定位方向,因大部分村民去了越南,葛洲村曾有“小安南”之称。

考察团的行程被糟糕的交通状况打断。连接达濠半岛和汕头市中心的两座跨海大桥都严重堵车,一半人只能听陈柏麒的描述,想象如今已是危房、曾经是汕头开埠四大酒楼之一的陶芳酒楼,以及传说中的汕头“摩罗街”。它们与人流如织的商业街仅咫尺之遥。2025年春节期间,汕头市接待游客632.8万人次,同比增长24.77%。

此次“观潮”考察团的路线设计者陈斯楷是汕头市小有名气的业余潮汕文化研究者,常年行走在城市街巷和村落间,调查和书写潮汕地区的物质与非物质文化。她注意到,这些年随着游神等民俗受到广泛关注,潮汕的乡村文化也迎来了复兴。陈斯楷带过不少旅行团,许多来自北方的游客来到潮汕后惊叹,从未见过此等民俗、此等场面。她理解初次到访潮汕的外地朋友感受到的文化冲击:每个潮汕村落以宗祠、公庙为精神凝聚组织起来,拜哪个老爷、认哪个祖宗都有各自的惯例和仪式,这些民俗在外来者眼中是很新奇的。

在广州上大学期间,陈斯楷惊讶地发现身边大多数人对节庆习俗毫不在意,作为一个汕头城市女孩,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相当不注重这些,但离开潮汕才发现自己和周围人相比简直就是“做节”的代言人。意识到差异后,陈斯楷对汕头本地文化的兴趣被点燃了。她也因此更能理解潮汕热背后的成因,“人们总归要看点新奇的东西,人们的本性就是希望能够过一种很绚烂、精彩的生活,哪怕现实生活中不能如此,看到别人表现得如此,或者一刹那置身其中,也是一种很大的精神享受。”

广州蜻蜓计划空间设计事务所总经理吴景传曾主持过汕头市和揭阳市的旅游总体规划,如今他更愿意称自己是一位“乡村规划师”,他主持了东湖村的改造工作,促成了“观潮”在东湖村的落地。在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潮汕热的成因时,吴景传借用了近年来文学批评界出现的“新南方”提法。他认为,如果说改革开放初期的“南方”倡导的是开放、包容,那么如今的“新南方”更多聚焦于民俗、乡野文化这些历史人类学、社会史领域关注的话题。“英歌舞、舞龙受到关注,因为它们是一种极其有张力的民间行为。这种张力越大,情绪越高昂,就越受追捧。闽粤地区的民俗成为了一个社会情绪的纾解口。”

2025年“新春观潮之夜”,导演江耿的短片《天书》让不少观众既着迷又迷惑。片子分为三个篇章,每个篇章都讲述了一个跟潮汕民间信仰有关的故事:第一个故事里,两个人在庙里起了争执,而神的裁决却是双方都有道理;一个即将被裁员的门卫每天在榕江边看别人放生、来来往往的船只,《水怪》是这个故事的名字;在《倒伏》中,台风即将来临,一个老奶奶戴上斗笠出门上山,弓着腰的样子像是一株快要被台风吹倒的稻草。这三个故事彼此毫无关系又有些戛然而止。

短片《倒伏》剧照。资料图

陈柏麒觉得,《天书》其实表达了潮汕人自己的一套逻辑和世界观:这里不那么接受后现代社会常见的相对主义,依然遵循某种确定的规则,出现难以抉择的情况,潮汕人就坦然交予神来作决定,就像《天书》第一个故事里,两人用“博杯”占卜决定是否有人做错了事。面对不确定性,潮汕文化里这种传统的延续性和清晰的确定性,给了人安定感。

“潮汕作为一种方法”

2025年,汕头,胡茂帆:为家回响展览上的潮汕元素艺术作品。飞行映画小灼丨摄©️观潮kwanteo

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潮汕人,陈柏麒曾对这些充满笃定的、仿佛将延续到天荒地老的东西充满怀疑,比如什么是家。他从小目睹父母那代人兄弟姐妹之间的分崩离析,潮汕男人在家庭中的缺位,和潮汕女人肩上不成比例的家庭责任。多年前有一次陈柏麒和妈妈吵架,妈妈气急败坏道“你越来越不像个澄海人了”,他反问“什么是澄海人”,妈妈一时语塞。“家庭变成现在这样,村庄又在短短十几二十年间完全变了样,上一辈人口中的澄海、汕头、潮汕的模样也越来越模糊。”

出走似乎是找不到归属感的潮汕人的宿命。许多潮汕人家里都有祖辈下南洋的故事可讲,而当汕头作为改革开放后首批经济特区之一的光环日益黯淡,一些年轻人再度奔赴远方。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促使他们回望自己曾经讨厌的家乡,重新思考潮汕之于自己的意义。科幻作家陈楸帆主动提出来“新春观潮2025”讲故事,对着东湖村会议厅满满当当一屋子人讲“以前我是我们家最不潮汕的人,现在我妈都要说我太潮汕”,台下笑声一片。陈柏麒去香港和芝加哥读书,毕业后在深圳做过几年策展人的工作,2024年辞职,成为“观潮”唯一的全职人员。

“终究我们讲潮汕故事的目的,还是在人群中寻找一些共鸣。潮汕作为一种方法,让大家去挑战我们今天觉得有问题,但是好像有点无可奈何的东西。”陈柏麒说。

“把潮汕作为方法”——蔡杰对“盛夏观潮2024”的一个细节印象深刻:《人海同游》放映前报幕,“本场电影由汕头老柴枝猪脚饭店特约放映”。一般影展、电影节的赞助商都是迪奥、雷克萨斯那些高端品牌,蔡杰感到很新奇但又觉得不意外,“这是很民间的、非常潮汕的‘化缘’方式,有点像要做一个闹热游神,一个很有钱的老板捐一场。”

这种赞助方式的灵感来自陈柏麒参与樟林火帝巡游筹备工作的经验:“因为做火帝庙游神,认识了这些做猪脚饭、薄壳米的商家。有一天突发奇想,想让他们给‘观潮’的每一场活动冠名。这些人做的虽然是小生意,但其实生意很好,又要点面子。这有点像每年都会有老板请戏班子来村里给大家唱戏。”这个灵机一动,让他为“盛夏观潮2024”拉来了四万块的赞助费,14场电影放映中一半由这些当地商家冠名。这笔钱帮助“观潮”解决了部分场租开支。

潮汕人生命经验的另外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一直对潮汕之外的广阔世界保持开放和想象。2017年,陈柏麒受“全球南方”概念的启发,严肃思考潮汕作为“亚洲南方”的可能性。当年,“观潮”立刻开始面向东南亚地区公开征集影片、邀请东南亚导演。“观潮”的官方介绍册上有这么一句话:“立足潮汕,携山奔海。”正如潮汕自古以来就被海洋和各种各样的航路联结远方的世界,散布各地的海外潮汕裔电影人也被电影吸引到了“观潮”——他们开始借参加“观潮”的机会来到潮汕寻根。

2024年,陈功铭对新加坡潮州裔电影人许纹鸾(Sun Koh)做了两个小时的线上自荐,力邀她前来“盛夏观潮2024”担任飞行导师。活动结束后,许纹鸾在脸书上发表文章分享自己的首次潮汕之旅:“汕头的通用语言无疑还是潮州话,我四处都能听懂……在‘观潮’我们看的大部分电影都是用潮州话讲述的,这让我感到耳目一新,因为成长的过程中我几乎找不到这样的电影。”这篇文章迅速在东南亚电影圈“炸”出了很多潮汕籍的创作者,许纹鸾赫然发现她素日交好的导演朋友祖籍都是潮州,比如杨毅恒(Edmund Yeo)和杨修华(Yeo Siew Hua)。陈功铭笑道:“许纹鸾管我们叫‘潮州磁铁’,我们去到哪里,都会吸到一些潮州人。”

新春的欢聚气氛散去,陈功铭和陈柏麒几乎立刻投入到新的工作计划中。在许纹鸾的穿针引线下,“观潮”将借新加坡国际电影节之机,于3月协办第一届新加坡“潮州电影节”。2025年还恰逢中泰建交五十周年和汕头——曼谷姊妹城市缔结友好关系二十五周年,“观潮”将与泰国驻广州领事馆合作,在两国联合举办影展。在更长远的未来,他们希望去到更多东南亚国家,挖掘更多的东南亚潮汕裔电影人。他们在建设一个潮汕百年电影档案库,一点点收集全球潮汕电影。他们还在探索成立一个更官方性质的组织,更有效地集聚资源,让“观潮”能够可持续地、免费地举办下去。

十年的时间不算短,但在决心把“观潮”当作终身事业来做后,陈功铭和陈柏麒觉得这只是一个开始。陈功铭说:“三大电影节都是做了多少年才终于开始有点样子,我们一直都在能力范围内做事,一切都慢慢来。”

南方周末记者 林子人

责编 刘悠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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